《年芝先生》


她生于己巳年除夕,故名唤年芝。我更愿唤她年芝先生。

先生上头有一个姊姊,同辈无男丁,她父亲是乡里教书先生,把她作小子养,习字读书一刻不差,大了也是剪短发穿长衫,喝酒比男孩儿还厉害。先生幼时为补贴家用,曾卷烟来卖,又常困乏,大人们教她自己吸两口,从此算是抽了一辈子的烟。


我对民国那段诡谲绚烂如罂粟般的历史甚是好奇,也曾问过先生那时候的事,如今却记不太清了。许是我那时年幼未曾入心,许是年代久远先生已不大记得,又许是我们这汉江边上的穷乡僻壤没什么轰轰烈烈之事,大多时候守着那一亩三分田也就罢了。

先生确是作小子养的,她是招的上门女婿。二人育有的子女长大的有五个,老大是女孩,余下四个是男孩。女孩随先生姓,四个男孩里有一个随先生姓,有三个随先生夫家姓。在那时候,结婚生子比如今早上许多,先生是在十八岁上生的老大。曾记得是谁同我讲过,老大十七八岁时曾与先生起了争执,在家门口吵着吵着动起手来了,外人看来像是两姊妹。许是受家庭与学识的影响,在那个年代,先生几乎没有重男轻女的观念。若是在别人家,一个女孩下头有几个弟弟,肯定得早早辍学补贴家用。先生却不,她让女儿去读书,把初中都念完了,继续读卫校。

先生曾对我说,她这一生不求利,不稀罕荣华富贵,要求也只求名,求后人勤学之名,光耀门楣。先生犹为看重后辈的学业,那四个男孩里的老二是如今最有出息的一个,也是唯一随了先生姓的男孩,他当时复读了三年。第一年考不中,家里支持复读,第二年仍考不中,先生支持复读,他父亲动摇了,家里正是缺劳力的时候,放着个大小伙子去念书不干活,怎么看都不合算。第三年还未考中,他父亲说什么也不让他继续读书了,先生想让他坚持下去,不要家里供一分钱,先生陪他到城里念书,先生就靠些做渔网之类的零工挣来他的学费。这一年他考中了。后来,他在北京上班,近些年调去了香港。


我为什么想唤她先生呢,因为她的铮铮傲骨,嫉恶如仇。她不信她的儿女成不了才,她的背会驼,但脊梁不会弯。她不斤斤计较,但她敢同恶人恶事相斗,不论是有钱或有权。她曾与我讲过不少她乡里的事,零零散散的一时也理不出头绪,只记得那时我答应她要为她写一本书,记录她的一生。


我出生前大半个月都在下暴雨,我名字里的雨字由此而来。那时她来了城里女儿家住着。我出生那天上午,先生被背出了水淹至膝盖的院子,先生女儿说精力有限,顾得了小的就顾不了老的。

但也算是从此结了缘,我打小就格外亲近她些,她也喜欢我,常讲故事与我听。哦对了,先生爱看三国演义,就是央视那版的,我念小学时还和先生一起看过剧。先生紧跟时代潮流,追过韩剧,还会用微信。

我对先生的记忆里还有头疼粉淡淡的气味,那是属于先生的味道。也不是说是有什么病症,大概是服咖啡因成瘾。


先生二儿子生的是姑娘,上的是武汉大学。那时候先生就在武大旁照顾她,给她做饭。先生的三儿子不随先生姓,生的是儿子却随了先生,作为这一支传宗接代的男丁。在孙子高考时也是先生在照顾。


我小时候晕车的厉害,去乡下的路也颠簸,每年回老家都吐的七荤八素。但我是欣喜盼望着的,不是为着老家的大公鸡、眼睛漂亮的水牛,而是为着能见到先生。

我也说不上来怎么就那么亲近先生,一个比我大了七十四岁的老人。我四岁时说过等她一百岁我送她一百层的大蛋糕,送她大花裙子。她一辈子没穿过裙子,怕是旗袍都没有穿过。

后来我大些了,说我上班第一个月的工资就给她用。


我见过一些老照片,先生去过天安门,爬过长城。有一张照片上先生披着大氅的背影很有蒋委员长的气质。


她到现在也没满九十周岁,九十大寿却是早早办了,先生抱着两个重孙女带着生日皇冠的照片我一直存着。

她外孙女都有了外孙女,她等到了五世同堂。


她近些年不太好,摔过几次,动了骨头。她心脏本就有些不好,好像是装着起搏器,小时候她来这儿住爬楼爬不动,有时是她的孙子把她背上楼。她特别消瘦,不知道有没有七十斤,我小时候逞能想背她,被制止了,万一有个什么好歹呢。

她伤了之后也住过福利院,大儿子在乡下种田,子女都忙,怕增添负担。


她总是吃的不多,因为在乡下常常是一个人,饿了再做饭就饿过了,吃不下多少,胃也慢慢小了。


我没见过一个人能那样瘦。

我是昨天上午去看的她,原本就是皮包骨的人一丝肉都不剩了。那是她不能进食的第四天,只能用吸管喝水。脸上身上都很黄,大概是胆的问题。

先生的三儿子是医生,以前给她吊过葡萄糖来增加能量,也想如今再多吊几天。

先生的女儿却不让,让先生少遭些罪,拖着也累。

我是想让先生活的久一点,再久一点的。但是看到先生时我就明白了。

我和她说了会儿话她就想让我走。是啊,她是骄傲的人,不会想让后人看见她如今的样子的。我希望她平平安安快快乐乐活到百岁,不是靠药品吊着苟延残喘着。到了这个年龄强求不来了,让她安心就好。

她一直到最后都是清醒的,清醒了一辈子。昨天上午我去看她,她说她看不到我考大学了。

我想起了我许下的那些承诺。我第一个月的工资给谁呢?


今天上午她自己还给孙女拨了电话。


今天晚上她走了。


我回家后妈妈小心翼翼探我口风不敢告诉我,我在微信群已经看到了,她走了。

其实也没什么,早晚有这一天。我是混历史圈的,生生死死早该看淡了,但这的的确确是我第一次经历至亲之人的离去。

这对先生来说其实是喜事,可以脱离残躯病骨的束缚了。

我昨天在离开乡下的汽车上戴着耳机听歌,闭着眼是为了不让眼泪流下来。我为什么想哭呢。是喜丧啊。

大概是遗憾吧,为什么不能给先生多留一年呢,看着我考上大学啊。


去年哥哥考上清华了,先生特别高兴,我要是考到北师大了,她也会很开心吧。


她昨天还在问我这次期末的成绩。

把第七听成了第一,我也没有纠正。


她会很平淡的交代她的身后事。一般的说要穿布鞋,她嫌布鞋底太薄,想穿她喜欢的皮鞋。她女儿说还是穿布鞋好,喜欢的皮鞋可以五七时候连带她平日里爱穿的衣服烧给她。

她还给人接生过,到时候要戴一副红手套。

准备九十一根绳。

……


她还有好多好多事我不知道,以后我也再难知道了。


不知道现在是以什么心情写下这些胡言乱语。

我不会让先生失望的。


先生的女儿就是我的奶奶。

先生你记得回头看看我。


1930.1.29-2019.7.7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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时间 2019.07.07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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